在西方思想傳統(tǒng)里，有幾位特別不容易被西方人理解的思想者。赫拉克利特是其中的一位，被馬克思稱為“愛菲斯的晦澀哲人”。懷特海是又一位，據(jù)賀麟先生回憶，在哈佛大學，懷特海的演說是以“聽了不懂”有名的。

    晚年懷特海的一系列演說，被編輯成一本小冊子，名為《思維方式》。時隔近70年，2004年，這小冊子有了中譯本。在它的前三章里，盡量不使用任何需要進一步界定的語詞，懷特海闡述了這樣一項本質(zhì)地不同于西方思維方式的陳述：在“理解”之前先有“表達”，在表達之前先有對“重要性”的感受。

    這里顯然需要解釋什么是“重要的”。帶著他一貫的數(shù)學表達的特征，懷特海的解釋是：當你感受到非表達不可的沖動時，你感受到的，通常是重要的。換句話說，被感受到的重要性，通常伴隨著渴望表達的沖動。當代的認知科學和腦科學，就我的閱讀而言，可為這一解釋部分地提供支持。例如，Ben-Ze’ve在2000年出版的情感研究專著《情感的微妙性》中總結(jié)說：任何“私人性顯著事件”的體驗必定伴隨著強烈的情感。

    于是，我們自然要詢問：那些伴隨著沖動的重要性的感受，是與私人事務有關呢？還是與公共事務有關？抑或同時是私人的和公共的？

    在大約4年的時間里，我反復講解過“精英意識”概念，試圖讓我的聽眾明白這一概念與“精英”之間的本質(zhì)差異。簡單而言，精英是外在的“身份”，精英意識則是內(nèi)在的“品質(zhì)”。身份的基礎可以是任何一類外在于心靈但受到社會成員普遍尊重的社會學特征——財富、權勢、名望。這些社會學特征之所以普遍受到尊重，是因為在穩(wěn)態(tài)社會里，它們統(tǒng)計性地或多或少反映了普遍受到尊重的內(nèi)在品質(zhì)。然而，外在身份與內(nèi)在品質(zhì)之間的這一顯著關系在非穩(wěn)態(tài)社會里往往失效。中國轉(zhuǎn)型期社會恰好就是這樣的非穩(wěn)態(tài)社會，在這里，精英的內(nèi)在品質(zhì)不僅被弱化，甚至比平均品質(zhì)還要低劣。

    下列兩特征的合取式界定了我要解釋的“精英意識”的內(nèi)涵：⑴對重要性的感受能力，也就是對具有重要意義的公共問題的敏感性；⑵在足夠廣泛的公共領域揭示出被感受到的重要性時必須具備的表達能力和道德勇氣。

    上列靠前項特征意味著，首先，被感受到的重要性必須與公共利益相關而不是僅僅與私人利益相關，其次，感受者必須有足夠敏感的心靈，較后，這樣的心靈，在與公共利益相關的重要問題上保持足夠敏感性的同時，還必須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體系會與重要問題相遇——所謂“歷史機遇”。這一點，我們中國知識分子似乎比西方那些穩(wěn)態(tài)社會的知識分子更幸運，因為我們的生活方式正經(jīng)歷著“千年未有之變局”，我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體系會與人類社會的那些具有根本重要性的問題相遇。所以，對我們來說，問題只在于我們的心靈是否能夠?qū)怖姹３肿銐虻拿舾行浴?

    上列精英意識的第二項特征意味著更復雜的事情。首先，被感受到的重要性必須同時具有私人意義，否則就難以產(chǎn)生沖動，從而缺乏表達這一重要性的沖動。黑格爾(《歷史哲學》)描述過世界精力的那些承擔者(所謂“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的沖動，他說，這些英雄人物一旦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就倒下并死去。這里，沖動是決定性的因素。當沖動消失的時候，人就消失。

    其次，這種表達的沖動必須足夠強烈，從而被感受到的重要性可在足夠大的公共范圍內(nèi)被表達出來。

    因為，當范圍足夠廣泛時，這樣的表達往往需要勇氣。我可以在私人晚宴的餐桌上表達我對重要政治問題的感受，這通常不需要勇氣或沖動。為支持廣泛的公共領域內(nèi)的表達所需要的勇氣，稱為“道德勇氣”，因為它要求表達者置自身安危于不顧。 

    較后，表達是一種藝術，它要求表達者掌握亞里士多德(《修辭學》)闡述過的言說的藝術。如果被說出來的重要性不能在公共領域內(nèi)獲得傾聽，“說”的意義便消失了。可是，具有根本重要性的問題往往不被傾聽，恰如赫拉克利特描述的那樣，人們遇見真相的時候卻如睡著了一般視而不見。所以，表達的藝術首先要求表達者熟悉傾聽者的深層心理狀態(tài)和本土社會情感，其次要求表達者取得傾聽者的信任，較后才要求表達者尋求恰當?shù)恼Z言來表達被感受到的重要性。

    我必須承認，在上述界說中，“精英意識”似乎不是一種“意識”(consciousness)，因為它的兩項特征都不是通常我們理解的“意識”概念所包含的。不錯，可是請讀者注意，我之所以要界說“精英意識”，理由在于我試圖闡明“外在的精英”和“內(nèi)在的精英”之間的本質(zhì)差異。外在的與內(nèi)在的，在“心物二元論”的視角下，分別對應于物的世界和心的世界。只在這一意義上，我認為可以用“精英意識”來表達真實的精英的內(nèi)心世界。

    或者，我可以這樣辯解我的立場：所謂“內(nèi)在精英”是一種意識，只在這一意識的引導下，只有具備精英意識的人，才可能履行精英的社會職能。